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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06章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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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已深, 庭院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搖來晃去, 終於熄滅了。

楚振獨自坐在廳堂茶幾旁,正端起茶盞慢慢送至唇邊。這是他最喜歡的大紅袍,雖已微涼,香醇清甜依然不減。

“你怎麽在這裏喝涼茶。”衛縈輕輕地走到他身邊,“很晚了,還不去睡。”

楚振只是沈默地啜飲。

衛縈在他對面的交椅坐下, 將茶幾上另一只茶盞托在手裏,滿足地嘆了口氣。

“真好。他們都成家了......霆兒看起來很快樂。哎, 我們都老啦。”

小兩口已離開, 廳裏八仙桌都收了起來。平常看覺得潔凈整齊,現在卻顯得冷清。

她看著靠近自己的那盞茶, 了悟地笑,“怪不得你不讓下人撤掉。這是咱們皇後敬的茶呢。”

楚振還是不說話。待喝完一杯,伸手去夠茶壺。

“我來。”衛縈拎起茶壺給他續上。

見他臉色寡淡, 她想了想, 微微皺眉:“你怎麽了?我覺得......你似乎不喜歡凝湘。”

“也沒有不喜歡。”楚振終於發話, 卻只說了這幾個字。

“也?”衛縈搖搖頭, 端起自己那杯來品, “我可是很喜歡凝湘的。懂事,機靈, 厚道, 還孝順。我不能下床那會兒,她哪次來不是忙前忙後的, 半點兒千金小姐的架子都沒有,服侍我比丫頭們還細心。人家可是穆二老太爺的心頭肉,從小嬌養到現在……真真難得。”

“這些我也看見了。我當然沒有討厭她。”

楚振摩挲著茶盞上燒制的壽星獻桃圖案。

“只是有些傷感......日子過得真快。二十多年前,霆兒呱呱墜地,君薏孱弱成那樣,拼盡全身力氣,熬了一天一夜才把他生下來。那麽瘦小,堪堪五斤。他裹在繈褓裏閉著眼睛哭,當時我們兄弟幾個也跟著掉淚,哭一會,笑一會。他的父皇早沒了,母妃又......”

提起慘死的季瀟綸和早逝的君薏,衛縈忍不住鼻酸,掏出帕子拭淚。

“那時我真是椎心泣血。孩子輕得像羽毛,哪裏都軟,小腦袋都擡不起來。”

這條脆弱的小生命,寄托著多少殷切而沈重的期望。

安佑帝登基之初,有來自江州的東魏舉子當面斥責他謀害晏宗,被殘酷地判了腰斬,並誅十族。漆黑濃重的寒夜,要靠這樣一雙稚嫩的小手舉起神斧,奮力劈開,迎入曙光。

多年來,楚振與楚尉霆之間,既是君臣又是父子,後者的分量卻更大些。楚尉霆一點一點地成長,受過哪些挫折、吃過什麽樣的苦,他全看在眼裏。

“彈指一瞬間,孩子成功了,又有了情深意切的愛人,何其圓滿。我替他高興,可這傷感是抹不掉的。”

衛縈看了他半天,點頭道,“好啦好啦。老哥哥,你就別大發感慨了,知道你有慈父一樣的心。可就算是親生兒子,也總要娶妻生子啊。好日子才剛開始,後面的歡樂還多著。我就盼著抱小太子了,噢,小公主也行,什麽都好。”

她喝了口茶,笑道,“冷了也這麽好喝。凝湘有心啊,這一定是霆兒教她沖泡,她拼命練會的。她還選了你最喜歡的茶葉。餵,你不許對她兇,我老太婆可不答應。”

“……我哪裏對她兇了。”

“沒有就好。我看凝湘也是真真切切地把你當公公來敬的。還有,你沒註意我可是註意到了,凝湘在賣力地討好你呢,那孩子看你的眼神都和看別人不同。”

楚振沈默,衛縈也不再說了。她的意思他一定懂。穆凝湘是替她的外祖父感到內疚哪,這個傻丫頭。

楚振淡淡地笑了笑,“冤有頭債有主,我怎會怪罪她一個小姑娘。不過......”

“不過什麽?”衛縈叉起腰,“我就知道你對她有不好的看法。快說!”

“不是不好的看法,只是替皇上考慮而已。”楚振改了對義子的稱呼,“其實我始終不認為穆家女兒是合適的皇後人選。這點我早就跟他提過。”

那時還在梅州,他和楚尉霆剛收到那份泛黃的庚帖,都覺得很意外。

楚尉霆反覆看著庚帖上的字跡,半晌笑道,“字如其人,一看就是位剛正不阿的禦史,安佑帝選他進都察院倒合適。我真好奇,穆禦史的女兒生得什麽樣子。”

楚振就皺著眉毛提醒他:“穆長老太爺對安佑帝的從龍之功太大,你還是別對穆皓嶸的女兒抱太高的妄想。”

沒出息的小子見了她就被迷住了。這麽多年來主動示愛的美麗少女何其多,楚尉霆竟一個也沒看上。

其實相處下來他也對穆凝湘挺有好感,但想到她的祖父和堂祖父都曾為安佑帝賣命,而安佑帝憑著牛氣沖天的抗敵功勞,逼迫季瀟綸退位……往深了想,兩位老太爺等同於幫兇。所以他不知該如何面對她。

“啐。我說老哥哥,你怎能這樣死腦筋。”

衛縈不高興地道,“穆家兩位老將軍都曾禦敵平亂,那是為了天下百姓,保護我們的家園。季昊銘那個陰險的昏君,手下奸臣無數,還真沒有姓穆的,怎能同日而語?別忘了穆尚書是怎麽死的。”

楚振笑道:“阿縈,你不是一度切齒痛恨季昊銘及其羽翼麽。”

“穆家官員只是做分內事,又不曾為虎作倀。再說,你看看穆二老太爺父子。老侯爺赤誠睿智,威望那麽高,無人不說他好的。哦,姓汪的姓莊的那些都是奸臣,奸臣詆毀他的話就別聽了。至於穆大人,正直無私、恪盡職守,清理了無數冤案淹案,結下善緣,兩個孩子的緣分正是因此而來。這樣的人家養出來的女兒,你能說她不適合做霆兒的妻子?”

楚振嘆道,“好吧,這些門第之念是我迂腐了。”

“你是迂腐。霆兒不傻,他看重的是對社稷有用的人,不會僅憑個人喜好與恩怨。你看袁尚書。”

“妹妹說得對。”

楚振真正厭憎的是穆凝湘的外祖及家人。當然,不包括穆凝湘及母親。

在兇險萬分的毓王昭王謀逆案中,穆凝湘的表哥楚奕鈞上躥下跳。正是他窺破天機,將季元湛的真實身份透露給這些人。

楚振始終想不通楚奕鈞為何那樣篤定,做了建興帝的季元湛並非慶怡王爺的兒子。

他和楚尉霆在真正的季元湛病死後,悄悄地將人埋葬了。一切都很妥帖,誰也不知道那個無名墳塋之中長眠的是誰。孰料,楚奕鈞竟將墓地掘開,取走了一些骨殖---真叫人納悶和憤怒。

楚奕鈞采集了毓王、昭王的血,分別塗在那些骨頭上。血滴滲入,無情地證明,那屍骨與他們是親人。

雖然墓碑上未鐫刻姓名,棺材中也找不到任何能關聯到慶怡王府的線索,埋骨之處卻與季元湛居養的別院處在同一個郡縣,足以引起他們懷疑。

兩位王爺本就對建興帝深懷惡意,楚奕鈞持續揮舞三寸不爛之舌,在他們心中煽起了更多仇恨。

他們稟告了太後。太後聽完,臉色蒼白,啞著嗓子連聲道,“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”

楚尉霆與真正的季元湛其實算表親,相貌也相似,都有衛家女兒的俊秀在裏頭。但久病不起的人忽然變得那麽強健,太後不可能一點疑慮都沒有,無名墓的發現,使她恍然大悟。

“楚奕鈞是個不折不扣的小人,卻也眼毒。那些骨頭勉強能證明建興帝並非慶怡王爺所生,但他卻一下揭破霆兒就是晏宗遺腹子。現在楚奕鈞已被處死了,我卻百思不得其解,後面這一點,他怎麽看穿的呢?我們一貫小心謹慎。”

衛縈氣得手抖,“這!這些你怎麽從沒跟我說過!”

“自然是不想讓你擔心,而且現在都已平息了。阿縈,我就是想不通。楚奕鈞斬首之前我數次猶豫,想去天牢問一問他,最終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。”

“你當然不該問他,他那麽善於蠱惑人心。不明白就不明白吧,反正再也不會有興風作浪的人了,你較這個真兒做什麽。”

楚奕鈞此舉引發了後面一系列陰謀。毓王昭王與藩王太皇太妃勾結起來,在內悍然發動宮變軟禁皇帝,在外則對外敵入侵繼續袖手旁觀,甚至預謀適當地幫旻金一把,令歷史重演。

幸好眼線都在,他們早早地知曉,而建興帝也金蟬脫殼去了北疆,臨走前進行精心布局,將這些人一網打盡。

衛縈感嘆一番,看著楚振道:“凝湘的外祖父、舅父母、表哥什麽的,其人品如何,和她一點關系也沒有。你不要因此而反感她和她的母親,誰還能選擇怎樣投胎麽?凝湘自己也被她的外祖家利用算計,這是霆兒告訴我的。”

楚振點點頭,端起茶盞喝光,“現在楚家人是不會再蹦跶了。但我還是有些擔憂。現在,凝湘是一位皇後,不是普普通通的兒婦。阿縈,你覺得她能勝任嗎?”

衛縈思索著,“凝湘聰慧,打理後宮肯定沒問題,嗯……”

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一件事。納妃。

尋常人家也罷了,豪門貴公子都會三妻四妾,更何況是皇帝。一國之君納妃往往出於各種考慮,但後宮女子之間爭寵,那可是極其殘酷的……

現在小夫妻還在新婚,好得難舍難分。今後呢?他們畢竟不是普通的愛侶。

楚振和衛縈沈思著。季元湛並未對他們說過今後永不納妃的打算,甚至也沒對穆皓嶸透露過。這份心意他是堅定的,準備在時機成熟的時候以行動表明。

最後,楚振輕笑了一聲。

“算了,現在擔憂這個做什麽,真是庸人自擾。對了,飯後我和霆兒聊天,他說要推行稅改,這可是一件大事,會觸動多少人的利益,還有推行不利的風險……可他說,時機已到,不改不行了。”

可是,時機已到和不得不改,這是兩個意思。

燭光開始閃爍,衛縈拔下銀簪去撥動燭心,“聖人雲,修身、齊家、治國、平天下。我相信霆兒一定能同時處理好家事與國事的。”

……

半年一晃而過,穆凝湘的皇後生涯過得有滋有味。除了起得早一點,基本沒什麽辛苦的。

四更天起床,服侍她的皇帝夫君穿戴整齊。他以前還自己穿或是讓孔瑞幫忙,娶了她之後就嬌氣起來,非她不可,自己伸開兩只手臂,衣架子一樣地立在那裏,喜滋滋地看她在他身前身後忙碌,不時伸伸魔爪動動嘴,行偷.香竊玉之事。

洗漱完畢,她會一直將他送到通往外朝的宮門口。早先的太皇太妃和太後都因參與謀逆而被褫奪封號幽禁在道觀裏了,不需要拜見什麽長輩。送完季元湛,她便慢慢踱回去,沐浴著漸漸耀眼的晨光,看看蔥籠絢麗的花木,聽聽越來越熱鬧的鳥叫蟲鳴,一路輕松自在。

季元湛嫌起得太早沒胃口,早飯喜歡在朝會結束後再用。他給自己留了兩刻鐘的空暇,那時她已去到勤政殿的東耳房裏等他了,兩人一起吃早飯,就像尋常夫妻一樣。

早飯後季元湛開始忙碌,穆凝湘就自由得多。先回鳳楹宮處理些日常事務,如果不是重要的節日,沒有祭祀、宮宴,也沒有命婦遞牌求見,她往往在禦膳房泡著。

這是她的新愛好,野心勃勃地,想要把禦廚那些漂亮本領全部學會。

季元湛曾給她辟了塊單獨的空地,買了一大車的彩色石子兒,留她搗鼓盆景假山用。可她現在興致轉移了,從禦膳房回來就興沖沖地跑進鳳楹宮的小廚房,做好一食盒,再興沖沖地提去勤政殿。

季元湛就興沖沖地進食這些學徒手藝的“佳肴”。也就是說,她做得再不合他口味,他都會一掃而光。

進學者需要鼓勵。而他素來有著凈盤惜糧的好習慣。所以,穆凝湘的廚藝還是突飛猛進的。按照季元湛的話說,“湘湘征服了本天子的身心脾胃。”

但是這天穆凝湘沒能進去勤政殿。她帶著杜鵑去送飯,被初一和十五攔在丹墀之外。

“娘娘、杜鵑姑娘。”兩人笑瞇瞇地行禮,“可真是對不住,皇上中午走不開。”

並不是頭一次了。最近季元湛更加忙碌,有時深夜才回鳳楹宮。

“好吧。”穆凝湘沒有在意,“那我們回去了。讓皇上飯後多少瞇一會兒,閉目養神,下午才能更有精力。”

“謹遵懿旨!”初一十五點頭哈腰,“娘娘要不要用車轎子?”

“不用。又不急,我們溜達回去算了。”

穆凝湘帶著杜鵑往回走。她看著杜鵑手中的雕漆描金食盒,心中一動。

這次和以往不一樣的是,初一十五沒有去接提盒。這說明季元湛不是忙得無暇吃飯,而是要與哪位臣子共進午餐,可能還不止一位。

皇帝賜宴,卻不是大張旗鼓的犒賞。君臣共餐,是不是打算談論要事呢。

穆凝湘想到了實施了半年的稅改新政。

建興帝登基後就砍掉了很多民怨沸騰的稅目。比如,小孩子出生到十四歲之間繳納的“口錢”,公私買賣每貫高達五十文的“除陌錢”,按照房間數量向民居征收的“間架錢”等等。

但他仍覺得百姓稅負過重。

他認為當前稅目依然繁多,稅率也很高。民為立國之根本,在上傳下達的過程中,各級官員層層加碼,到頭來受害的,一是百姓,二是國家。

想要根治,必須大改。

季元湛很謹慎,今年只在燕京兩地試點,從效果看,不是很理想。

它觸及的利益階層太多,朝中一片反對聲。

季元湛不是獨斷專行的帝王,大家都敢於說話。可也正是因此,那些不甘損失的富貴門閥,振振有詞,四處煽風點火。

百姓是雙手讚成的。但是,替百姓說話的官員太少,也就穆家範家這些皇後親族。他們支持皇帝,在其他人眼中有“屁股決定腦袋”的盲從之嫌,反對派口誅筆伐,把新政抨擊得一無是處。

這和打仗不一樣,季元湛不可能憑借君權強壓。多數官員都反對的話,強制推行下去,最慘的還是百姓。而老百姓遭殃了,在反對者的煽動下,又反過來會怨恨施政者。

季元湛心情不好,穆凝湘能看出來。他不肯說她是不主動問的,但有時見他實在眉峰緊鎖、吃飯都沒胃口的樣子,還是會寬慰一二。

她對於稅改之艱辛就是這樣知曉的。衛縈告訴過她,有些大事非常棘手,“怎麽處理都後患無窮”,還真不是誇張。

“吃個飯都得說公事,能吃好嗎?唉。要是治大國真像烹小鮮一樣簡單就好了。”穆凝湘感慨著。

勤政殿已被遠遠地拋在身後了,但還沒有走出外朝。她正經過一排石榴樹,金秋季節,榴花似火,碩果累累,她隨手扳低一根樹枝,上頭結了一顆半紅半青的大石榴。

她看著喜歡,正要去摸,手心忽地落了一朵鮮艷的石榴花,隨即有人低聲笑道,“娘娘這是替皇上心疼嗎?”

杜鵑驚呼一聲。

樹後繞出個眉清目秀的年輕人,一身侍衛裝,弁帽腰刀,十分威武。但他的表情一點兒也不嚴肅,語氣更是充滿戲謔。

牡丹。

“艾什殿下,”穆凝湘哭笑不得地說,“躲在樹後頭捉迷藏,很好玩嗎?”

季元湛對她說過牡丹的故事,兩人經歷十分相似。他來自枝篾兒的聖荷皇族,父親在與叔父爭奪皇位時慘敗,牡丹被父親的衷心部下救走,幾經輾轉逃到海上,流落至金烏島,兩個少年因此結識。

牡丹的全名是長長的一串,按照枝篾兒的習俗,分別嵌入了他的父親、祖父、曾祖……等長輩的名字。他自己的名字也很長,最末兩個字是艾什。

他卻更喜歡牡丹這個名字。牡丹在金烏島拜一位精通醫術與幻術的老人為師,學到的本領比季元湛還多,但硬功夫比不上季元湛,那可是楚振親自傳授的。

牡丹比季元湛幸運得多。一個月前,現在的枝篾兒國君,也就是牡丹的堂兄,忽然生了重病。他沒有兒子也沒有兄弟,枝篾兒長老們無奈之下,開始秘密尋找流亡海外的皇族後人。

聖荷族的皇子身上都有獨特的胎記,牡丹脖頸內側也有。但他不想貿然回國,還盤桓在季元湛身邊,等候好友忙完國事再幫他殺回去。

嗯,論頭腦,他也比不上這位千年狐貍一樣的好友。

不過,他還是很喜歡逗好友的小妻子,時不時地開點變裝之類的玩笑,令穆凝湘無語問蒼天。

所以,她一見他鉆出來,就猜他是不是又有什麽惡作劇了。

“好玩得很哪!怎麽都玩不膩。”牡丹吸著鼻子,沖杜鵑手中的食盒彎下腰去,“真香。皇帝陛下吃不了,皇後娘娘賞給我,啊不,該說賞給微臣……末將。”

“那給你好了。”穆凝湘拿過食盒遞給他,“裏面是兩個人的量,可不許浪費。”

“這還用說!”

牡丹如獲至寶地抱到懷裏,掃一眼遠處的勤政殿,又看了看穆凝湘,眼珠子一轉笑道:“凝湘嫂嫂,想不想知道你的陛下在和誰用午膳?”

穆凝湘只遲疑地看著他,她確實想知道。

“好幾位大人呢,有吏部尚書袁大人......”

牡丹一一點出所有的高官,穆凝湘聽著聽著,眉尖微蹙。她知道季元湛為什麽請他們吃飯了。這些是反對派的意見領袖,拿下了他們就能鋪平稅改之路。

“這頓飯可有的吃了。”她重重地嘆氣,“希望一切順利吧。”

她心疼她的夫君。奪天下和治天下,其實後者比前者更磨人。昨晚他就沒睡好,半夜爬起來上朝,今天連午飯都吃不好,晚上又不知要幾時能歇息。

“咳咳,凝湘,你想過沒有,皇上要怎樣說服他們呢?”牡丹說著看了看杜鵑。

穆凝湘揚起眉,“怎麽?”難道還有杜鵑也聽不得的話不成。

牡丹神秘兮兮地盯著她不說話,她只好示意杜鵑站遠些。

杜鵑退遠了。牡丹這才笑瞇瞇地繞著穆凝湘走了一圈兒。他看她的眼神,令她想起打量著剛完工的玉器的老匠人。

“看什麽看?”她覺得全身起雞皮疙瘩,“你快說他怎麽讓那些大人信服......不說算了,我回去直接問他也行。”

“那就別管他了,先說說你吧。”牡丹笑道,“你最近每個月那個……是不是都很疼。”

“......”

穆凝湘張口結舌,面紅耳赤。季元湛連這個都告訴牡丹嗎?!

她的身體雖然養好了,但月事一直不順,兩三個月才來一回,每次都只有一點點。太醫說是解藥的餘毒未清,可她吃了許多調經的方子也不管用。

季元湛要她安心調養,但穆家人很著急,尤其是楚秀茹。大婚半年了,皇後連月事都不規律,這樣下去幾時能有喜信呢?不是他們急盼子嗣,而是這樣會引來不好的後果。

也不知何時才能調養正常。正宮始終無所出,前朝臣子們肯定坐不住啊!要不是稅改的事兒鬧得沸沸揚揚,現在已經有人試探著提選秀納妃了,誰不想與皇帝結親。

母親著急,穆凝湘也跟著急起來。衛縈姨母可是心心念念地,想要抱她和季元湛生的小寶寶呀。

然而三個月以前,季元湛忽然拿來一個小玉盒,裏面有一顆像珊瑚一樣美麗的小小紅藥丸。穆凝湘吃了之後,這三個月的月事都很準,血量也正常。太醫診過之後驚喜地說,娘娘鳳體八.九不離十了。

太醫慣常保守。八.九不離十,那就是還差一點點。這一點就是,穆凝湘每次來月事,都疼得像酷刑。

好像有只魔鬼在她腹內拿著把尖刀亂戳亂刺,她抱著枕頭在床上打滾,疼得全身濕透。月事的第一天就是這樣,第二天減輕一些,第三天就不怎麽疼了,差不多五六天走幹凈。

除了疼得不像話,其餘體征都和正常女孩兒差不多,穆凝湘已經很高興了。楚秀茹也松了口氣,安慰她,這不算什麽,等生了娃娃就不會這樣了。

季元湛是最難過的人。她每次疼得死去活來,他都急得不知怎麽辦才好,將她緊緊摟著,不停地說自己沒用。

......但他也不至於告訴牡丹吧?

牡丹看了她半天,仿佛在欣賞她的怒意。之後才笑道,“你不知道嗎,我會醫術,他實在走投無路了來找我,有什麽可奇怪的?”

“你……”對呀,她怎麽忘了這點。

穆凝湘臉上的紅暈褪了些,小聲說,“原來你都知道啊?”

“當然!”牡丹很得意。

穆凝湘咬咬下唇,鼓起勇氣道,“艾什殿下,即然這樣,我能不能問問,我這樣算正常嗎?我的母親說我生、生完……”畢竟是年輕女孩兒,不好意思再說下去了。

其實她問的是另一層意思。她能不能正常有妊?太醫的話她是不全信的,至於季元湛,一向報喜不報憂,她對他的安慰心存疑慮。

“這就是我想對你說的。”牡丹清清嗓子,“凝湘,你聽好了。你的身體,還比不上健全的少女。”

他說得直白而殘酷,她的眼淚刷地流下來:“真的麽?”

“真的。”

“可我每日都服藥的,按說完全恢覆只是遲早的事啊。”

“多遲,多早?”牡丹淡淡地笑,“皇上現在面臨的壓力這麽大,再這樣下去,總有一天他會撐不住的。”

穆凝湘擦幹了眼淚。她望著牡丹,終於明白過來他為何忽然提起她的身體。

“我懂了。你是說,今日他請那些大人吃飯,是打算主動提出……”她揉碎了手中那朵石榴花,艱難地道,“要與他們結親,好爭取他們的支持,是不是?”

牡丹輕輕地點頭,露出敬佩的神色。

穆凝湘看著掌心的紅色汁液。早先,她還不知道季元湛就是楚尉霆,父母無數次隱晦地表示擔憂,做皇後要承受許多委屈,那時她並不在意。後來季元湛坦白了一切,很堅定地告訴她,他今生都只會有她一個女人。

她相信他。她的夫君自豪地說,失敗兩字怎麽寫?只要想,天下沒有他辦不到的事。

可他也是一心想要實現國強民富的。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,會有那麽一天,他竟會在她與天下之間取舍。

類似的江山美人故事,她也看了許多話本子,種種悲歡離合,蕩氣回腸,令她嘆息不已。講給季元湛聽,他就不屑地大笑,摟著她道,湘湘,你放心,我才不是那樣沒用的皇帝。

今天的季元湛,會對自己妥協麽?他不是多情的人,更不好色,他是為了百姓……

“這、這些都是你的猜測。”她開口,發現聲音已哽咽,“我,不喜歡無端猜疑,有話我會直接問他。”

她的情緒實在混亂,想回鳳楹宮好好地理一理,“艾什殿下,有機會替我看看脈。我想回去了。”

“剪不斷理還亂。”牡丹尖銳地說,“凝湘,你想過沒有,如果我猜的是真的,你該怎麽辦?”

穆凝湘吞了吞口水。如果那樣,季元湛就違背了諾言了……

不管,他的理由是多麽冠冕堂皇。

他尚未公布身份的時候,旁敲側擊地問過她,如果楚尉霆親近別的女子,她會怎樣?她記得自己當時很傷心,回答說,那她就走得遠遠的。

她是不會去為難他另娶的女子的,決定權在男人手上,她和這些女孩子有什麽可鬥的?

但,那痛心的感覺,她需要很久很久才能走出來。季元湛當時問這些做什麽呢,難道……

穆凝湘深深地吸了口氣,“什麽都尚未發生,我不願意想那麽多。到時候再說吧。”

“別到時候呀。”牡丹又摘了朵石榴花,隨意把玩著,“凝湘,我能幫你打聽他們談了哪些東西,如果真是我想的那樣,一定來告訴你,好不好?”

“這……艾什殿下,你為什麽要這麽做,你不是他的好朋友嗎?”

“當然!我們是一輩子的好朋友。”牡丹挺起胸膛,做了個奇怪的手勢,“但我對你絕對絕對沒有惡意,本宮以聖荷皇族的祖傳聖物發誓。”

穆凝湘撥弄著枝頭那顆大石榴,覺得心裏更亂了。

“怎樣,現在應該開始上菜了,我可以打扮成侍從,嗯……本宮的本事你領教過了吧。你要信得過我,就回去等著。下午我就能給你傳信兒。”

……

中午穆凝湘沒吃多少東西。她忐忑不安,既怕牡丹出現又希望他早點出現。胡亂對付完就上床躺下,翻來覆去,怎麽也睡不著。

“娘娘,”杜鵑敲門,“廊下來了個年輕公公,看著挺面生,說皇上打發他來給您傳話兒。”

一定是牡丹。穆凝湘呼地坐起來,“讓他進來!”

打扮成小太監的牡丹被帶進她的臥房。他一進來就低聲對她說了三句話。

“下午皇上外出。今日袁大小姐在金明池會友。凝湘,想去看嗎?”

……

坐在金明池煙雨樓包廂的夾墻裏,穆凝湘的頭腦始終渾渾噩噩的。她不敢相信自己居然來了這裏,為了偷聽季元湛與袁福瑾說話。

牡丹不給她思考的時間,只讓她說去還是不去。她無奈地點頭,他馬上取出懷裏的小包裹,麻利地將她化妝成鳳楹宮一位小宮女。

十七十八不能進她的臥房,小宮女從她臥房後門出來,他們看見了也不會在意。牡丹準備了馬車,路上得意地告訴她,等季元湛離開煙雨樓,他們再坐馬車回宮,誰都看不出來。

會不會看出來,她不知道,也不關心。她只關心待會兒季元湛是不是真的來!

她到金明池的時候已經聽說袁大小姐會同一幹貴女在此賞秋景了。將近中秋了,滿城桂花香,現在是金明池景色最美的時候。

這間包廂據說是位姓孔的老爺訂的。她聽到後心裏一緊,莫非是孔瑞?季元湛讓孔瑞訂包廂,真是為了約見袁福瑾?

袁大小姐嫻淑溫婉,待人和氣,她也是有好感的。早在九王府,那只帶有致命疫病的皂雕襲擊她而被十七擊殺,九王爺叫罵,袁福瑾還挺身而出替她說話。

前世,袁福瑾做了某伯府長媳,過著幸福的豪門貴婦生活。難道今生會做貴妃?

等等。那天九王爺當著太皇太妃的面撒潑,季元湛趕來呵斥住這跋扈孩子的時候,一幹小姐都垂首傾聽,袁福瑾的雙頰……是有些紅暈的。

季元湛說話那會兒,悄悄瞪視她的只有白穎柔和白菀柔。姐妹倆目光裏既有不甘又有嫉妒。這兩個女人已隨著她們攀附的毓王昭王一起被處死了。不然,到了今天這樣覆雜的境地,又不知該怎樣替她們的丈夫造勢了。

那天回去後她就病倒了,無暇去細想各人臉色……可袁大小姐這緋紅的臉兒,她是沒有看錯的,只不過忘記了而已。

如果袁福瑾有意無意地在袁尚書面前提起呢?袁尚書會不會借此暗示季元湛。這位兩朝老臣,會是這樣為了愛女發昏的人?……她不知道。

最關鍵的就是季元湛的態度了。他,真會來這裏?

走廊上傳來重重的腳步聲,穆凝湘聽見了夥計討好的聲音,“爺,這邊請。”

男子的應答清潤爽朗:“好。”

心臟狂跳起來。他真的來了!

她努力地揪緊領口,屏住呼吸。牡丹警告過她,絕不可輕舉妄動,“那家夥的耳朵比獵豹都靈!”

對對,她一定要鎮靜,在得知真相之前穩住自己。

墻外傳來桌椅拉動的聲音,似乎是季元湛坐了下來。不多久又有人進來,穆凝湘聽見了倒茶水的聲音。隨後,她聽見孔瑞壓低的說話聲,“爺,人到樓下了。”

“帶她進來吧。”季元湛的聲音很平靜。

是“她”還是“他”?穆凝湘使勁掐手腕,全身繃緊。不能多想不能多想,帶耳朵就行!

不知過了多久,好像有一百年那麽長,又好像僅僅一瞬間。混沌與黑暗之中,穆凝湘聽見季元湛輕聲道:“袁大小姐。”

“皇……公子。”

這是女子輕輕的低呼聲,有羞怯,有敬畏,還有驚喜。

穆凝湘覺得十指冰冷。真是袁福瑾啊。她本來和那些小姐一起說笑,卻沒帶丫頭來了這裏……可見她知道等在包廂裏的人是誰。

“袁大小姐快起來,不必多禮。”季元湛的聲音益發柔和。

他該不會伸手去攙扶吧?

袁福瑾輕聲答:“謝……謝謝您。”

“請坐。”

“是。”

輕輕的椅子搬動聲。大概是袁福瑾坐下了。可以想象她此刻已經滿面紅霞,依然保持端莊優雅的坐姿。她在等皇帝開口。

“袁姑娘,今日耽誤你賞玩秋景了。”

“您……別客氣。”

穆凝湘心中發苦。看來是季元湛主動約她的。為什麽呢?他是不是早有這打算了。

“今日與令尊午膳,聽說姑娘恰好在此游玩,我便起了這個念頭。”

“……原來是這樣。”

原來是這樣。穆凝湘也暗暗點頭。凡事不挑明,說一半留一半,這些官場老手不都這樣嗎,這樣全了多少面子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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